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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雨夹雪
k市向来以四季如春闻名,郑轩之前其实还不知道这里也会下雪。
和普通南地的冬雪一样,这雪不大,当中还夹着细碎冰花,此时全都扑打在郑轩的脸上。
——驾驶座侧的车窗玻璃刚被酒吧那边断裂的实木窗框戳了一个大窟窿,郑轩出于担心碎渣伤人,索性肘击了剩下的部分让它完全呈裸奔状。
他现在有点后悔。
前挡风也撞了条巨缝,从头裂到脚,但很争气没有断开。郑轩很担心地看了那条缝两眼,犹犹豫豫地打开了刮雨器,结果刮雨器啪啪动了三下,右边随即被裂缝卡住,紧接着巨缝砰地一声裂大了些,伴随着若干组散射性细纹,气得郑轩直爆粗。
他一面汲着鼻涕婆娑着眼泪,一面在小路上疯狂地加速,没有地图,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断想把油门踩到底。
并没有人追他们,但郑轩一心只想快点带于锋离开这个地方。
于锋在后座很安静,没说话也没阻止他。他两天没见郑轩,此刻看着他开车背影,突然觉得很想他。原本他们的生活中就充斥着长长短短的离别,伤病,复原,再离别,本来早都该习惯了。但他此时就突然很想念那个乱糟糟满当当的十平米小卧室,想念郑轩的单人床,也想念近在咫尺狂踩油门的郑轩,仿佛任他这样一路开下去就能马上回到g市的家里。
车一路上停了两次,郑轩分别下去买了些什么。
于锋借着昏暗的灯光割开裤腿查看伤口,那是颗流弹,所幸没有伤到骨头或大动脉,他随意扯了截破布缠在手上摁伤。
车渐渐发动加速,于锋感到一阵迟来的头晕,他闭上眼歪在后座上。
郑轩瞥了一眼后视镜,他没说什么,抿了嘴把油门往死里踩。
车最终停在一小片路边的树丛,于锋昏沉中闻到被泡得发腥的土和枯枝败叶的味道,随后车门被拽开,接着是郑轩的声音。
“你还行啊?!”
“行……”
于锋咬咬牙直起身要往车下跳,刚迈步就打了个晃悠,被郑轩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接住。
“行个屁……”
他嘟囔着,把于锋整个圈到怀里。
伤口是要处理的,郑轩自告奋勇掏出军刀在于锋大腿上比划。
理论上他们都学过这些,但郑轩本身别说处理枪伤,连受枪伤经验都没有,于锋倒是经常搞得一身大伤小伤,跟蓝雨那边的医生也都混的熟,而现在看来必须仰仗郑轩前辈的样子……
于锋于是认命地把大腿往郑轩怀里送了送。
“前辈……”
他把咬着的手电弄到一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把“痛”字给强咽下去。
“……嗯?”
郑轩头也不抬,暗白惨光里依稀能看见他后脖颈满满的汗。
“……你忍着点啊!”
他说得咬牙切齿。
那颗子弹角度太刁,截止目前他已经最少在于锋大腿划开的那道口子里戳出戳进了十几下。
“……”
于锋拼命把自己隐蔽在黑暗里,但身体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郑轩无可奈何,他脱了外套搭在于锋头上,把裸出来的一截肩膀送过去。
“……疼你就咬这吧…………洗过澡的……”
他语气各种委屈认命状。
黑暗中于锋还是没说话,但他身体剧烈耸动。
郑轩也不知道他在哭还是在笑,只好又抱着那条大腿继续满头大汗地戳。
他感到一个湿漉漉的毛刺寸头重重顶上了自己裸露的肩头。
“……谢谢……”
他嫌弃地掀开于锋。
“欸,挡光了你……”
但那颗脑袋又往前顶了顶,同时一只手攀上去,揽住他。
“……你今天……可帅了……”
“………………嗯知道了……”
弹头掉出来的时候,于锋仿佛全身脱力般重重地把自己摔向车内,脑袋磕在后座上发出巨大声响。
郑轩松了口气,他站起来活动下四肢,接着慢吞吞地拿出纱布碘酒给于锋包扎。
其他皮外伤处理不难,只是过于散碎。
于锋强力主张暂不处理,但被郑轩面无表情地一票否决。他强行摁着于锋剥了上衣,咬着手电一点一点地帮他剔除那些背上肘上的碎片。
“东西买得挺齐全啊,还有镊子……”
于锋趴着没话找话,郑轩也不知是没功夫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没搭理他。
“……这碘伏味道真大,什么牌子的……”
“……前辈你能换个地方抠嘛……”
“欸对……你买烟了吗?”
郑轩突然啪地一掌拍在他背上。
“对了……等等!”
他福至心灵地爬到前车储物盒翻腾两下,弄出包揉皱的软包阿诗玛,里面还真剩那么一根,捋直了完好如初。又东摸西摸变戏法般地找出个打火机,自己点上吸了第一口,然后递给于锋。
于锋连忙爬起来披了衣服,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叼上。
雪早停了,车后盖掀开,整个五菱小面包仿佛一间移动的四壁漏风的渺小房屋。
两个人靠在“房屋”檐下的阴影里,一人一口共抽了这支阿诗玛。
“为什么不报单?”
“……说的好像你报了一样……”
于锋伤得昏天暗地,但他脑子还清楚,看着郑轩这左躲右藏又不肯去联盟下属医院的架势就猜了个七八分。
“你为什么不报单?”
郑轩慢吞吞地“哼”了一声。
他本来可以回答“喻总不在”或者“就来捞你能用几天报什么单”之类的,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也没听到于锋的追问,过了会他感到对方把脑袋重重地搁到了自己肩上。
外面的风渐渐歇了,四下逐渐安静,郑轩听见耳边于锋传来稳定规律的轻微鼾声。
郑轩于是就着这个姿势把剩下的烟吸光。
半夜,睡在后座的于锋突然开始发高烧。一开始郑轩只是迷迷糊糊听见于锋咳嗽了两声,他起初懒得动。但没一会就听见后座的呼吸开始愈发粗重无规律,并伴随着使劲地翻腾声。他起身爬到后座发现于锋身体烫得吓人,身上盖的那条郑轩买绷带时弄来的毯子被狠狠地攥在手里,整个人恨不得全部缩到里面,仿佛身处极寒。
郑轩心里一沉,这不是什么好事。
但他们都没报单,就是两条“在野“的孤魂,随便什么过路的小鬼也能算计他们。郑轩又是心焦又是无奈,他只好挤进后座夹缝挨着于锋躺下,连带毯子将于锋一块紧紧箍住才闭上了双眼。
再醒来天已经蒙蒙亮,他揉揉眼睛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后座,毯子外套都在自己身上。
郑轩一激灵坐直,很快就听见了于锋的声音。他此时正在车外面某个不远的地方,听动静应该正在呕吐。没两分钟果然一瘸一拐地走回来找水漱口,看见郑轩醒了,还脸色苍白地笑了笑。
“我没事。”于锋简短地说。
他用手背随便蹭了一下脸上水渍,好像又因为注意到郑轩的眼神,便语气轻松地继续解释,“就是着凉了,加上皮外伤有点应激反应,不是菌血症,放心。”
说话间被风吹得一个哆嗦,他爬回后座挤进毯子和郑轩之间,然后从毯子下面抓住了郑轩的手。
“我靠!冰死了……”
郑轩嚷,但还是回握了于锋。
他刚醒,看见于锋回来便连打几个哈欠。搭在前胸的外套被晃悠下来大半截,漏出右边锁骨和乱七八糟缠在脖子上的细黑军牌链子。
于锋没转头,他从后视镜远远地盯着那一小块裸露看,心里恍惚升起个“真可爱“的念头,顿时觉得自己可能烧还没完全退。
“……你真没事了?”
郑轩终于打完了哈欠。
于锋直了直身子。
“腿肯定还不太好,别的都没什么了……”
他好像急于做点什么证明一下,郑轩看他盯着自己有种不详的预感,光速把手抽回来。
“你……于锋你离我远点,欸不,你还伤着呢!而且你刚还吐了……不!不行!绝对不行!漱口了也不行!”
最终被于锋笑着在他使劲往后缩着的脖子上啵了一下,之后就要往前座爬,被郑轩无情地一脚踹回后座继续躺尸。
残损度堪比于锋的五菱小面包车载着二人在泥泞的小道上一波三折地颠荡。天大亮后终于是看到个修车行,郑轩提前放下于锋——他盯上路边一个小诊所,打算哄着大夫给自己打消炎针。
结果郑轩刚跟老板砍好价就看见于锋右手举了个白粽子过来了。
他最开始全副精力集中在腿上,不料现在一看右手指根隆起老高,被告知可能是骨折,又没法照 X 光,算是做了临时固定。
郑轩蹲在车行对面的屋檐下,他搞来根烟,耳朵上还别了一根,看于锋回来便取下来冲着他伸手过去。
“最快也要三天才能取……”
他看了看于锋的白粽子和不太好的脸色,凑过去帮他点烟。
“我刚周围随便转了转,这一代人挺杂的……”
于锋现下也不敢随便投宿,他心有余悸,两人一时沉默。
郑轩平时不太吸烟,此刻率先吞吐完大半支,抬脚捻灭烟头伸了个懒腰,背过身边往阴影里走边偷偷回头瞥于锋。
于锋其实也不太吸,一般有心事的时候来一支,通常吸得慢条斯理中规中矩。但他此时吸得极猛,烟雾缭绕间手中一支也即将到头。
郑轩便背对着于锋往阴影深处挪了两步,他用那种惯常慢吞吞的调子协同着那毫不令人疑心的不经意语气说道:
“要不……回蓝雨算了。”
他听见于锋捻烟蒂,好像正往什么可燃物上面捻,哧啦作响伴随着刺鼻的焦味。
接着,于锋的声音传来。
“那你打算几时回蓝雨?”
郑轩心里就忽然那么一松。
仿佛是双肩负重劳累多年,由于肩上绳索突然断裂,重物纷纷滚落而瞬间得以解脱。
可伴随而来的,不是什么解脱的快感和轻松感——郑轩逐渐感到一种由脚底向全身蔓延的虚脱。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就像是平地里生生裂出一条缝,迅速在他和于锋的之间亘成了一道的深渊。
“你……不走?”
“……不。”
郑轩扭过头。
于锋大概由于腿疼站得不太直,此时正斜着身子看向这边,小半边脸漏在阴影外,被屋檐上深冬的阳光抹了点血色。
场景陌生得很,但郑轩倒是觉得这眼神他是十分熟悉的。
他想了想,也是,受伤的于锋也还是于锋。
于是郑轩从阴影里完全转过身。
“那就等你彻底没事了再说。”
他语气惯常悠闲,说完了,正对着于锋和那条深渊跨出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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